大明崇祯十四年初夏,邯郸城里一片衰败、破落:昔日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商铺打烊,住户闭门,就连官府衙门都没有一个兵丁站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怪味,灰色的烟雾似有似无地缭绕着高大的牌楼,低矮的青瓦房,消散在幽暗的胡同里……
疤癞头躺在城隍庙的回廊上,强忍着肚子里的一阵阵绞痛。他好几次都想把手指伸进喉咙里使劲扣一扣,要是能把郁结在肚腹间的那一股子烦闷“哇”的一声吐个干净、爽利,那该多舒服啊!可惜,眼下他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爹爹出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不就是去院子里的水井打点水吗,至于磨蹭这么久?莫不是……?联想到这大半个月来听到的诡异传言,疤癞头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崇祯皇帝
先是同住在城隍庙里,以算命为业的庞瞎子逢人就叨咕,“世道怕是要变了,黄河断流,鼠群衔尾从西边成千上万、铺天盖地涌来……这些天竟然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接着,就是经常一起走街串巷乞讨过活的康老六接连几天都早出早归,满脸上全是恐慌和诡秘,一边哆嗦着絮叨什么“老鼠瘰“、”棺材店老板发大财了“;一边却又鬼鬼祟祟地偷吃白面馒头、烙饼——大旱快三年了,疤癞头都快忘记馒头、烙饼的香味了。
可如今,庞瞎子呢?康老六呢?怎么都几天不见人影了?整座城隍庙里一片死寂,别说是香客,就连老庙祝的咳嗽声都听不见了!
城隍庙
怎么这么静?疤癞头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他不敢再胡思乱想,硬撑着翻身向外爬去,一边嘴里带着哭腔虚弱地喊着“爹爹“。
接连几天的泄痢、呕吐折磨得这个半大小子只剩下半条命,稍微挪动几下身体,他都不由得连连喘息,面色蜡黄,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落下来。可是,等他稍微定了定神,探头往水井边望去,那边的情景惊得他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了?水井边远近几丈方圆,怎么横七竖八地躺了这么多人?他们一个个面色青灰,怎么都像是死人?远近一摊摊呕吐物,就像是腐败的西瓜瓤,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酸腐的气味……
古代的水井
“爹爹!……”疤癞头的目光终于寻到了自己的爹爹,只见他面色青灰,脸上、手上就像涂了一层石蜡,一只手兀自还抓着那只破碗!疤癞头不由得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就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死寂的城隍庙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瘆人的“嘿嘿”笑声,冷森森的,没有半点人气儿,却惊醒了昏迷中的疤癞头。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正好对着大殿门口的鬼差。此时,清冷的月光正洒在鬼差身上,映得它一张鬼脸蓝汪汪的,那双凸出的铜铃怪眼更是寒光闪烁,似乎正在寻人欲噬!疤癞头吓得浑身一紧,赶忙缩头躲进石栏阴影里,顺着缝隙往院子里四下探看。
黑暗中的猫头鹰
古松阴影下,水井远近处,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着,纹丝未动。疤癞头又寻见了爹爹,他刚要开口呼叫,却见朦胧的月光下,几团灰影正在爹爹的破衣烂衫间蠕蠕而动。定睛一瞧,不是老鼠又是什么?!
疤癞头吓得浑身哆嗦,只觉得脚后跟一股冷气顺着脊梁沟直冒上来,他再也忍受不了,嘶哑地低吼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气力,四肢着地就像野狗一样直窜出去!“扑棱棱”身后一阵怪声传来,吓得他蹿得更快了——却不知那是一只被他惊到的猫头鹰正奋翅疾飞而去……
刚奔出城隍庙门,疤癞头慌不择路竟跌进了街道旁边的阴沟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疤癞头眼睛里顿时涌出了热泪。他虚弱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剧痛?一时间疤癞头动弹不得,嘴里只剩下有一声没一声的虚弱呻吟。
朦胧的月光
此刻,宽阔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白森森的月光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铺在紧闭的门板上、粼粼的屋面上,朦朦胧胧,透露出一派诡异的寂静。疤癞头忍受不住这种沉重的压迫感,悄悄地把脑袋藏进墙角的阴影里。
远远的,街道尽头突然飘过来一大团白雾,雾气里虚影晃动,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却是飘得很快。不一会,雾团就包裹住了疤癞头,他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白雾深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大车车轮隆隆而过的震动,又似乎有许多人在痛苦地呻吟着,哭声漫漫,好不凄惨!
疤癞头没来由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感觉周围的雾气好像冷飕飕的。他顾不上疼痛,再也不敢呻吟出声,但是一颗狂跳的心却难以抑制,似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模糊的影子
远处雾气越来越浓,疤癞头也觉得越来越冷。他睁着两只大眼疑惑地紧盯着远处的雾团,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大队车马,高大的马车上几个朦胧的身影正挥动着皮鞭、棍棒乱抽、乱打;车里畏畏缩缩地挤满了人影,一边躲避着棍棒、一边却又不停地哀嚎……
疤癞头吓得使劲弯腰,尽量把身躯蜷缩进阴沟里,两只耳朵却又尽力去捕捉那些嘈杂的怪声——可惜,无论他怎样努力,却总是听不清浓雾里的声音。
眼见得那大队车马就要来到他的跟前,疤癞头觉得脖颈处猛然一紧,自己竟然一下子腾空而起!紧接着,一只大手一下子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飞快退进黑暗的胡同里……
黑衣人?
胡同里两面高高的墙壁遮挡住月光,只留下黑魆魆的阴影,此刻在疤癞头心里却是异样的安全。他的头脸几乎完全被一个人的衣袖遮盖住,嘴巴也被一只手牢牢地捂住,只留下一双眼睛,惊恐地注视着胡同外隆隆而过的马车大队——一直过了很久,车队才过完,白雾也随之消散,月光重新明亮起来,疤癞头觉得四周的温度也似乎升高了一些。
直到这时,身后的人才松开了手。疤癞头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黑衣人,头上也裹着一块黑布头巾,正静立在月影中,上半身洒满了月光,其余大半个身躯依旧隐藏在黑暗里。
一下子就吸引住疤癞头目光的,是黑衣人那双荧光闪闪的碧眼——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能发光,却又让他几乎不敢逼视。黑衣人似乎也在打量着疤癞头,默然了半晌,他忽然长叹了一声,从怀里取出来一个物事塞进疤癞头手里,转身就走。
黑暗中的一双碧眼?
“阴差收魂!以后再遇到这种车队万万不可靠近,有多远躲多远,否则性命不保!”黑衣人低沉沙哑的嗓音听着让人难受,仿佛是碎瓷片刮过铁锅!疤癞头正待开口再问,那人突然转出胡同口就没有了动静。
疤癞头踉踉跄跄扶着墙赶出胡同口时,街道上一派月色溶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疑惑过后,疤癞头想起手里的物事,赶忙就着月光察看:拇指肚儿大小一个黑丸,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寻思了许久,疤癞头还是一咬牙吞下了那个黑丸,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那个黑衣人。
黑色的药丸
接下来的大半个夜晚,疤癞头可被折腾惨了,他上吐下泻猫在胡同尽头差点就爬不出来。等他把肚子里仅剩的那一点汤水折腾得精光之后,小腹处却又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热流,就像蚂蚁爬过全身,那种感觉麻麻痒痒的,十分奇怪。
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疤癞头才感觉身子消停下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困意又袭上来,他不敢再回城隍庙,只得胡乱找了个店面门口,窝在牌檐下就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直到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的时节,疤癞头这才醒过来。大街上几个官差正督促着民夫用大车往城外运送尸体。官差们厉声呼喝,民夫们脸上却是一片麻木,不知怎得这样的情形却让疤癞头一下子想到了昨晚的阴差队伍。他浑身一阵哆嗦,赶忙寻了个胡同仓皇躲进去。
许多棺材
过午时分,疤癞头这才敢探头探脑地回到城隍庙。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满地的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被官府的差役收拢走了?疤癞头一想到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爹,不禁悲从中来,嘴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
哭累了,他才起身离开城隍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偶尔会遇到几个身穿孝服,抬着一具薄棺材的人匆匆而过,“这世道怕是真的要变了,如今都是孝子们亲自抬棺了?”
疤癞头疑惑不已,一直走到城东头的老土地庙他这才停住了脚步。破烂的庙门半开半掩,里面狭窄的神案下正蜷缩着一个人,脑袋下面枕着一个酒葫芦,打着鼾,睡得正香。
酒葫芦
一袭黑衣,瘦长的腿脚,莫非是昨夜的黑衣人?可是此人一头的乱发蓬然就像鸡窝一般,并没有戴黑巾啊?疤癞头心底一阵激动,决定凑上前去打量清楚。
可是,正当他俯下身刚想伸头去看那人的眼睛时,黑衣人身躯不动,突然闷声闷气地大声呵斥,“谁家的野小子,刚捡回半条命就来聒噪人!可见人是最救不得的,麻缠得紧!”他猛然转过身,一双碧眼灼灼地盯了疤癞头一眼,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
这不是昨夜的黑衣人又是哪个?疤癞头一时尴尬、恐惧,竟然无话可说。
黑衣人烦躁地嘟囔了几句,抓起酒葫芦掉头就走。疤癞头心下慌张,赶忙远远地尾随上去,遮遮掩掩又不敢让黑衣人发觉。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里路,最后,疤癞头眼睁睁地注视着黑衣人登上了更楼,回身关门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这才放下心,顺势滑倒在墙角,歇一口气。
古代的更楼
一直到夜色渐浓,月亮涌上树梢,楼上的黑衣人这才重新出现。此时的黑衣人,头上又戴上黑巾,正和昨晚一般模样。疤癞头慌忙躲进墙角,却不料黑衣人经过时顺手扔过来一个物事正落在他脚边,“莫要再跟着我,你我可不是同路人!出城往西逃命去吧,记住,千万不可回头!”
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冷冰冰的,疤癞头却不再害怕。他弯腰捡起物事却见竟然是一个硬梆梆的烧饼,疤癞头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狠命咬嚼起来,一边嘴里兀自低声嘟囔,“往西去是鼓山,山上尽是狼虫虎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不被大虫塞了牙缝才怪!……”
当晚,疤癞头尾随着黑衣人,经历了他人生之中最疑惑,又是最刺激的一夜。
烧饼
他亲眼目睹了黑衣人就像是一只纸鸢般飘然站上邯郸城里最高大的老槐树梢,在上面拂拂摇摇地四下里观望;又像是一缕黑烟般地飘进一户人家,不一会就拎着一道隐约的人影越墙而出,只留下身后的一片哭声;下半夜还见他恭恭敬敬地站在街边对着虚空躬身行礼,一边还嘴唇飞速开合着,怪异的是,不远处的疤癞头竟然听不到半点声音……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色,黑衣人这才步履沉重地回到了更楼上。疤癞头也累得浑身将近虚脱,顾不上掩饰自己的行踪,跟在几十步之外。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黑衣人进入更楼,竟然没有顺手把门关上。莫非……?
疤癞头略微失神了一会,一咬牙,昂首跟了进去!
背影
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疤癞头想得那样复杂:黑衣人那双灼灼的碧眼紧盯着疤癞头,嘶哑地问了一句,“进了这道门,再想回头却是不能够了!你可清楚?”疤癞头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再也离不开那双碧眼的光芒。
当晚,黑衣人便给疤癞头灌下了两大碗又腥又苦的药汤子,还抽出两根一尺来长的银针刺进了他的两个脚后跟。疤癞头又惊又怕,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黑衣人抽出银针,一双大手顺着疤癞头的大腿根往下捋,他只觉得两腿的酸胀感觉随着黑衣人的双手被一点点地挤压出来,接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足足流了一盏茶的工夫……
第二天早上,黑衣人又给疤癞头灌下了两大碗药汤子,害得他一个劲地呕吐,黑衣人却不管不问。等到疤癞头吐够了,黑衣人又让他用一种奇特的熏香隔着布幔熏眼睛,这一下可呛得他鼻涕眼泪全都流出来!
古人的银针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黑衣人这才放过了疤癞头,顺手把自己的酒葫芦扔给他,让他去张驴儿家讨要上好的粮食酒。疤癞头一听吩咐简直傻了眼,那张驴儿可是整个邯郸城里最有名的泼皮无赖啊,他家里光是刀棍教师就有三五个人,更不用说养的家丁了,自己贸然前去还不被他喂了恶狗?
抬头再看一眼黑衣人,他那两只碧绿的眸子光芒闪烁,简直就像是两把刀子……
疤癞头垂头丧气地来到街上,抬眼再望去,往日的熟悉街道可就变了模样:街上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怎么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它们的树冠在太阳底下竟然绿光升腾,就像是裹着一团烟气,蒸腾往上……
人的命焰
偶尔碰到个把行人,疤癞头却吓得赶忙远远避开,他们怎么个个头顶冒火发烟?红的、黄的,更多的是灰惨惨的颜色,就像烟火将熄的样子;就连墙脚下,鼠洞里的耗子身上也蒸腾着那种灰色的烟气……路过一个深邃的胡同时,疤癞头还发现胡同里半躺着三五个人,身上的烟气竟然是蓝灰色的,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疤癞头心里直怨黑衣人把他原本好好的一双眼睛给熏得半瞎了,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来到张驴儿家大门口,只见黑漆大门半开着却不曾看见半个人影。他壮起胆子喊了几声也不见动静,索性鼓起勇气摸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死寂,疤癞头不敢耽误赶忙奔向厨房,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得厉害。奇怪的是,一路上还是没有碰到半个人影。推开厨房的便门,疤癞头一眼就看见了酒坛,他赶忙抢上去拔起塞子就往葫芦里灌酒,眼看着酒浆撒溢,酒香逼人,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
暗绿色的命焰
灌满葫芦,疤癞头不敢耽误赶紧拔腿就跑。临出门之际,眼角一瞥,灶口处赫然僵坐着一个壮妇,却不见她有半丝动静——疤癞头只看到她头顶上直涌起半尺来高的蓝黑色烟焰,吓得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屁滚尿流地跑回更楼,疤癞头来不及喘匀气,就开始诉说他这一路所见的奇景和惊险。黑衣人脸上波澜不惊,淡淡地解释了几句,五颜六色的烟焰无不是各自的本命焰火,今后再遇到灰色的病焰和蓝色、黑色的鬼焰须躲得远一些……疤癞头只听得冷汗疾流!
当天晚上,临出门之际,黑衣人又用银针为疤癞头刺血排淤。疤癞头再跟随黑衣人出门,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也能身轻如燕,上房攀树了!
世间的真相
渐渐地,疤癞头就了解到了黑衣人的真正身份和眼前这场大灾的真实原委!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那样一群隐秘的人,他们或者远遁世外,或者隐匿在黑暗中;他们熟悉黑暗中的一切秘密,暗中扶持着这个颠颠倒倒的世界——他们的职业有些怪,叫做夜工,专司夜间、黑暗里的勾当,管理着荒蛮的黑暗……
黑衣人隶属的教门既不是佛家,又并非真正的道家,他们脚踏阴阳两边,经常游走在人世的边缘。所以,疤癞头慢慢地就知道了很多人世间的大秘密!
隐藏的大秘密
最让这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难以承受的是,这场阴阳颠倒的大灾的缘起和即将到来的结局!竟然是早已注定的大劫难!竟然要带走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而他们,只不过是区区微不足道的夜工——黑暗中的旁观者,游走在人世间的边缘,阴阳大戏的观众!……
崇祯17年,在这场大劫中幸免于难的百姓最后一次见到黑衣人和疤癞头的时候,人们万分惊讶地发现,当年那个病怏怏的小乞丐,竟然已经变成了满头白发的挺拔青年!他们师徒二人正一前一后徐徐走进太行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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