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左
我们村在一座山上,山名据说叫金龙,七拐八绕的水泥路爬完,村口的牌楼,傲然挺立。以前村口像一个大广场,尤其到了夏天,人像突然冒起的庄稼,站着的,坐着的,一茬接一茬。
记不清秋风是什么时候起的,反正我现在回去,总有一种门庭冷落鞍马稀的感觉。往日的热闹还在,眼前的冷清就晾在原地,大村庄,好似《红楼》结束时的贾府,唏嘘声中人四散。
而记忆,就像一本被翻烂的书。
01
据说,村里以前有许多小厂,制玻璃、烧木炭、产硫磺,能解决方圆几里农村青年的就业问题。小时候我有想过去参观,可那些厂子还没等到我长大,早早先行了一步。
我爸以前是市里钢铁厂的工人,那会的他,意气风发,平时开东风大卡,下班后就和工友们在宿舍打牌搓麻。有次他正搓麻将,同舍工友喊他去拿葱,他撂下一句“都停一下,我马上就来”,飞一样往楼下跑。
腿,断了。
那是他第一次摔断腿,听说是直接滚下去的,葱没拿到,麻将没打成,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医院看过他,但那时我才三四岁,被我妈带过去,医院的白,其他什么也不清楚。
每次说起钢铁厂,我爸的兴致就能上来,仿佛在聊八百里流沙河,浩浩荡荡一片区域都是他的。可那么大个厂,还是在政策调整下,关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许那是我爸第一次体会到国家政策与历史变迁,本以为捧上了铁饭碗,可没几年,生锈了。
下岗后,他第一时间回到了村里,后来我多次问他原因,他说不喜欢城市,人太多,还是村里安逸。和我妈合计后,他们把小卖部开了起来,年的冬天,大雪纷飞,鞭炮齐鸣。
那天我清楚记得,上完珠算课后,我和同学沿着雪路往家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了鞭炮声,虽然我猜到了是自家在红火,但那种感觉还是很神奇,有点兴奋,还有点不好意思。走近时,红色的鞭炮碎屑铺在白色的雪上,乡村创业史,拉开了序幕。
位置还不错,也算村里的交通要塞,可走车,周围片区的邻居也多,小卖部刚开业时,生意也算可以,但说实话,具体赚多赚少我一概不知,刚开始只是沉浸在“我家有小卖部,以后我可以实现零食自由”的快乐中,久久无法自拔。
什么娃哈哈、王中王、康师傅牛肉面、蒙牛小雪糕、小当家干脆面、非常可乐……只要在店里,我的嘴就再没停过。想起来那应该也算一种浪漫,不为口腹发愁,欢乐自在常伴,渴了就喝AD钙奶,饿了零食随便吃。
说起来最好吃的零食,还要数辣条辣片。小小一张辣片,单价一毛钱,上面点缀着辣椒碎屑与白芝麻,用手卷成烟卷状,细嚼慢咽吞下。好吃,有嚼劲,下肚后口里还有余香,手上沾的辣椒与油也好处理,两手往头发上一抹,完事。
上课时的一个小项目,就是用尺子刮头发,头皮屑、小芝麻、辣椒片、像下雨一样落在书上,再用尺子层层刮到地上,成就感十足。年少不知头发贵,直接当成吸尘器。
后来我问我妈开小卖部到底赚了多少钱,她说肯定也赚了,不过刚够我们的吃喝,再多也就没了。夏天有时候我一天可以吃十几根雪糕,早上一根,中午三根,晚上回去嘴不停。每次想到这些,我都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宽容的人,以后别给自家孩子提要求。
没脸。
02
小卖部开起来之后,我爸买了一辆二手车,牌子是黑豹,车颜色却是红的,前面坐人,后面可以拉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为什么车子不叫红豹,后来我猜应该是红豹太难听。
车虽然不怎么样,但二十年前村里也没几辆车,每次我跟着我爸进货,车开到村里时,都会吸引一大波目光。被人注意的感觉确实不错,那一刻,我好像理解了什么叫衣锦还乡,形式虽然不同,但感受有点类似。
大多数时间,我爸都不在家,名为在外拉客赚钱,实际上换着地方打麻将。有时候我妈太累,会打听他的踪迹,然后把他拽回家,但只靠拽是不行的,翻篇后还和之前一样。人做事,还得靠积极性。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中,我听过我妈无数次抱怨,一说就是“你爸不管事、家里都靠我、他就知道玩”。听多了之后我也觉得我爸真太不负责任,小卖部开起来也不用心经营,不知道每天瞎玩些什么。可说归说,每次当我妈让我看店时,真的,那也是我最痛苦的时光。
十几岁的男孩,根本就不想呆在家里,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外面的广阔天地。在店里坐着,我除了发呆就是找东西吃,夏天太困时趴玻璃上就能睡着,来了人后再晕晕乎乎卖货。
太无聊时,我会拿出收集的小当家水浒英雄卡,左右手各一张,幻想人物的功夫,让他们在想象中战斗。一会卢俊义将浪里白条挑落马下,一会花荣一箭射中了青面兽,噼里啪啦打半天,偶尔被别人看到,人家嘿嘿笑,我也跟着嘿嘿笑。
也许,对方觉得我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回头丈量看店的操劳,算起来,我妈真太苦了,一天都在那个小店中,忙里忙外还要做三顿饭、洗碗、洗衣服、做家务,能扛下那漫长岁月的操劳,真的不容易。我懂事也太也有点晚,以前只知道吃喝玩乐,根本不懂分担,也不会心疼大人。
知道心疼人的时候,爸妈也老了。可能人的爱是向下的,这代传给下代或者下下代,留给上面的,真不太多。
我小学和初中都在村里上,走路到学校也就七八分钟,因为我家小卖部位置还可以,每天都会有路过的同学叫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学校。放学回家我就直接在店里写作业,将本子铺在一边的柜台上,搬一条方木凳,抄课本、做算数、写练习册、完成作文……
夏天太热,店里太吵时,我会搬凳子到院子里写作业。说起来我家那时还有个小四合院,院里有口老井,井台由砂石磨成,方方正正。我把凳子放井台边,然后在井台上再扔个垫子,坐下就能安安静静写作业。
抬头看天,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坐井观天。
03
最开始家里只有一个90年代时的小冰箱,后来需要放肉、雪糕和馒头,又添置了一台星星大冰柜。夏天太热时,我无数次想过去冰柜里睡觉。这个想法我当时也提了,我妈说:“你是不是神经病?”
当时卖最好的饮料叫维尔康,装在玻璃瓶中,一块三一瓶。还有一种可以冲泡的橘子粉,热水一冲,味道也非常好。常吃雪糕,感觉实在没有新意,我找了几个玻璃杯,先在里面冲泡橘子粉,凉下来之后,放根筷子,再放到冰柜里。第二天,自制冰棍就可以吃了。
总想创造点什么,自己做的东西,不管味道如何,吃起来都是美的。
《西游记续集》最火的时候,我满脑子里跳动的全是“刚翻过了几座山……吃俺老孙一棒!”村里赶庙会时我买了一个孙悟空面具、一根塑料金箍棒,回家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耍棒。可终究塑料的东西难堪大用,有一次我豪气纵横,拿金箍棒和朋友的木棍碰了碰,然后就没了。
说起庙会,那几天也可以说是我家小卖部生意最好的时间,走亲戚的人多,路过会顺便捎点货。可那也是我最痛苦的几天,别人都在玩,只有我得窝在家里帮忙。以至于我现在看见其他帮大人看店的孩子,都会投过去同情且佩服的目光。
说起我家小卖部的经营模式,其实非常简单,去县城里进货,或者有时候是一些商家直接来村里送货,我们再卖就可以。蔬菜水果必须自己去进,早上四五点出发,去城里抢第一波最新鲜的果蔬。收拾完毕,我们会在街边小店吃几笼小笼包。
那时候的饭是真便宜,两块钱一笼小笼包,一块钱一碗馄饨,直吃得人热汗淋漓、大呼过瘾。
吃不完的包子我会主动带回去,如果是冬天,下顿饿了在炉子上烤一下,把包子底部烤得又焦又脆,又是不一样的口感。那些年我真是太爱吃包子了,不知道是口味问题还是因为物质缺乏,看到包子我就开心。
一年后,我爸妈把紧挨着的两间瓦房打通,小卖部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可以摆的货也大大丰富。除了零食小吃饮料酒水之外,还有许多生活用品和米面粮油。最里边划分了一个小区域,放了床和电视,晚上我、我弟和我爷爷就睡在那里,我爸妈回之前的房子。
再让我看店,就稍微有意思了一些。我不再坐店中间,就坐里边看电视,有人买东西我再出去,看电视第一,卖货第二。可惜那时没有平板电脑,不过就是有,我好像也买不起。
零食从来不会断,想吃什么随便拿就行,什么辣条、虾条、薯片、泡泡糖,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爸妈,一边看店一边就吃了。可能觉得那应该是看店的酬劳吧,时间久了之后,嘴再也停不下来。好像不吃点东西,嘴就成了闲置器官。
体重飙升。
04
我四年级时,家里养了一只小狗,是那种长不大的类型,几年后也就比正常的猫大了一点点。狗虽小但凶,一天天“汪汪汪”个不停,搞得有些孩子、甚至是我的同学都不敢进店。
和狗玩的时候,狗还咬过我,不过都没咬疼,可能它也在玩吧。观察狗吃饭,我发现了几个规律:首先狗爱吃,而且不怎么挑食,无论是肉还是米面,它都能吃下;其次狗在吃肉时,不允许人靠近,会发出低吼,用我妈的话来讲,叫“护食”。
我给那条狗起过无数个名字,但现在我一个都记不得了。狗狗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无数欢乐,我玩皮球的时候它比我还开心,满屋追着跑,玩四驱车时,它会帮我叼回,也算我的玩伴之一。
三年后,它因为误食别人家的老鼠药,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它在小卖部后面的院子里疼得转圈,咬自己的腿。
爷爷最后把狗埋进了黄土,最后一锹土盖上去时,我泪如雨下,感觉自己的一个朋友就那样没了。
那之后的很多天,晚上睡觉我都会哭,有时候蒙着被子悄悄哭,有时候什么都没做突然就会流泪。想来它生命的最后一定很难过吧,无法抑制的痛,生命力眼睁睁一点点流逝。
其实在农村,白事常有,但在小孩眼里,也算热闹事。
挤在人堆里看孝子贤孙嚎啕大哭,跟在发丧的队伍最后捡人家扔下的钱,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开席吃饭。有时候我们互相靠开玩笑也会说,出门要注意安全,不然可能就要吃你的席。
我认识的几个叔叔,陆续死在了煤矿下面,有的是因为煤矿坍塌,有的是因为瓦斯爆炸。据一个被炸伤的叔叔说,当时他已经马上快出去了,但感觉身后一股猛烈的热气,直接将他吹了出去。
那时候不合格的小煤窑太多了,听多了煤窑坍塌压死人的事,我经常默默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离开这里,以后千万不能下煤窑。老师有时候生气时也会骂我们:不好好学习,以后你们就等着去下煤窑吧。
如果说信心的话,我想着不行的话还能回家继续经营小卖部,不至于去下煤窑。可以说我对小卖部还是寄托了很多东西,后来看到街头别人的小书店和小面馆,总想起我家的小卖部。
可惜这个想法留在了过去,小卖部没等到我回去经营,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小卖部也倒了。现在回去,院子也已经荒废,杂草丛生。
05
之前下雨时,我们的小店里会漏雨,双管齐下还不够,七八个漏水处,让我们一直处在跑动中。脸盆、水桶齐上阵,左边的刚把雨水倒出去,右边的已经再次接满。
如果是现在的我,可能心态会崩,防线被雨水冲刷,全线溃败。当时我玩得还挺开心,觉得好像在抗洪救灾,心里本着为家付出为国出力的想法,跑前跑后也不觉得累。
记忆中我爸妈也没说什么,就指挥我们倒水。
说实话,那时候的农村人,活得还是相对放松一些,赚多赚少,大家好像都没啥压力。中午吃饭时聚一起聊天,每天都有欢声笑语。我家小卖部门口就是一个聚会的好场所,有棚子,可以遮阳,需要饮料也方便,三五个人凑一块,饭吃得香。
大人们说话总妙趣横生,我端一大碗焖面,搬个板凳坐一边,再剥块生蒜,辣香辣香。干饭(先谷底汤面而言)吃完,再盛一大碗小米粥,米少水多,呼啦啦下肚,好生过瘾。
夏天晚上,灯泡一扯,放个方便面箱子,上面铺几张报纸,再找几个小板凳,简易版牌桌就成了。虽然看起来简易,但场面实在热闹,里圈坐四个,牌打得劈啪作响;边角插空蹲四个,指点江山;外圈一个大“包围圈”,恨不得摇旗呐喊。
空方便面箱子,自带音响效果,“对五”、“炸弹”这是第一层音浪,人声,牌甩上去的“砰砰啪啪”,这是第二层音浪,低音炮。
这时候小卖部就化身为后勤部,可以源源不断提供饮料、酒水、瓜子、火腿、辣条……一桌不够的时候,还可以再支一个方便面箱子,开第二桌,音浪加倍,人声鼎沸。
村里夏天还有大电影,露天广场,影幕扯在两棵大树中间,我们自带小板凳,提前抢位置。去的时候肯定得带点食物,瓜子、饮料不能少,互相之间还可以借一些,边看边吃、小声聊天,气氛异常好。
偶尔还有叫骂声,文明点的,有“刚谁走过去拍我头了?”,不文明的是“哪个傻熊用石头扔他大爷了?”。可以说这也是看露天电影的乐趣之一,热闹、好玩,那时候我们拥有的娱乐活动不多,人凑一起,就能产生乐趣。
03年非典,学校停了两个月课,我在家写作业、看店、另外看我爸买的《故事会》。以前我都不怎么爱看书,那两个月一口气看了十几本《故事会》,之后对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妈每天早上等我们吃完饭后,还要熬中药。人家说喝那个中药可以预防非典,具体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那个味是真的难闻。邻居家小孩每天可以喝一盆,关键他还每天端着那个破盆到我家,边聊天边喝。然后我妈把他当标杆,让我也那样喝。
说实话,我喝不下,和我妈顶嘴:“中药太难喝了,我能不能不喝?他那就是怕死,我才不学他呢!”到最后我也喝不下,每天大声告诉我妈我准备喝药,然后端着碗悄悄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倒掉。
那会什么也不怕,对非典也没概念,不像现在。
06
我妈看店时,有时候会和我抱怨,说我爸不管事,做的事情太少。当时我不喜欢听这一套,每次都简单附和一下我妈,找个借口溜出去找朋友玩。
家长里短,听起来麻烦,外面广阔天地,真大有作为。
以前多多少少我也觉得我爸不管事,现在平和多了,人嘛,能力有大小,各有各的活法。每个人都有他的性格、价值观、做事方法和命运,我没法管我爸,只能管好我自己。
后来我家小卖部生意确实差了许多,回头看,一个是因为村里人逐步减少,有点能力的,就会到县城和市里,再有能力的,去外地;另外一个原因是村里小卖部越来越多,刚开始就两三家,后来十几家。想想,一个小山村,十几家小卖部,这生意能好做嘛。
当然我爸也可以努力,好好经营,可以走出山村,到县城里去盘门面,但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能强求。从他们那一代人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前觉得人生很长,认真一看,也就几十年。小事不断,大事其实没几件。
说起来,路遥的《人生》写的真好,人生重要的路口不多,重要的路,也就那么几步,走好了,是一种人生,走坏了,是另外一种。区别是,有的人早早知道该怎么走,有的人后来才知道,有的人一直不知道。
客观来说,我爸妈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是在农村经营过小店,养活了一家人,也是非常不容易。当时我家还有几亩地,地里有玉米、红薯、南瓜和豆角,春种秋收,也能吃点自己的粮食,再换点小钱。
去种地时,我们把门一锁,店一关,头戴草帽,肩扛锄头,溜达着往地里走。我不是一个好农民,每次去了就挖坑、撒尿、找大蚂蚁,但就是不干活。他们也知道我不是个干活的,也不强求。
听说叫花鸡的做法是挖个坑,放鸡肉,铺一层土,在上面生火,时间到了,挖出来就可以吃。我有次带着朋友还去地里试了,不过我们买不起鸡肉,找了两个红薯,依法炮制,做叫花红薯。
你别说,最后还真能吃,半生不熟,口味也还行。
「后记」
年,我家开了十年的小卖部关了,当时的瓦房和院子现在也荒了,但曾经的生活,里面的故事,些许感受,我都清楚记得。
也许这就是钱穆先生说的时间的“绵延性”,过去并没有过去,一直存在,并且延续到现在。我们正是因为从过去走来,所以才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自己。如果没有过去,一问三不知,那和植物人也啥区别。
我感谢童年时的乡村经历,夏天抓蛤蟆,冬天打雪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些记忆现在已经沉淀为了专属于我的宝藏,没事可以想一想、聊一聊,用文字记录记录。
小卖部成为了过往,小卖部也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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